晚明奇女子柳如是擅長詩詞書畫,才華出眾,又兼氣節(jié)凜然,故備受后人推崇。陳寅恪晚年曾費十年心血,撰成《柳如是別傳》,對她高度肯定。也有專家不以為然,說根本不值得花如此大功夫去研究一個妓女。我開始也這么認為。但當我偶然在網(wǎng)絡上看到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收藏的柳如是繪《人物園景冊》后,大為欣賞,便完全改變了原來的看法。去年,我取得了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授權,編輯出版了這部畫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9月版)。在撰寫序言時,我對該畫冊作了比較深入的研究,考證出此畫是柳如是送給戀人陳子龍的,畫上所題“古彝詞長”即陳子龍,他號“大尊”,正與“古彝”相合;又就此套作品的真?zhèn)翁岢隽俗约旱目捶ǎJ為應該是柳如是的真跡,但并沒有找到確鑿的證據(jù)。
圖4 柳如是繪《人物園景冊》封面圖4-1圖4-2圖4-3圖4-4圖4-5圖4-6圖4-7圖4-8柳如是《人物園景冊》內封原題“河東君仿古真跡”,自乾隆以來,歷經蔣曾榮(韻濤)、蔣斧、瑞洵、杜伯秋(法國)、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收藏,可謂流傳有緒,然乾隆以前傳承情況不明。僅就此而論,該畫冊也不能完全排除作偽的可能性。
圖5 宣統(tǒng)元年上海神州國光社出版《柳如是山水冊》封面圖5 宣統(tǒng)元年上海神州國光社出版《柳如是山水冊》內頁
宣統(tǒng)元年(1909),上海神州國光社曾以珂羅版印行此套畫冊,命名為《柳如是山水冊》。民國八年(1919),張?zhí)m思(南祴居士)曾編《柳如是遺集》(2020年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據(jù)張氏稿本影?。诰砣霸娫~輯補”內錄有此畫冊中柳如是題畫詩,擬題為《古彝詞長先生為余作西泠采菊長卷,予臨古八幀以報之并題》,張氏于末首詩尾加按語:“蔣伯斧臧河東君畫真跡冊?!标埃安亍?,蔣伯斧即蔣斧。這說明張?zhí)m思視這本畫冊為柳如是真跡。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第四章《河東君過訪半野堂及其前后之關系》中謂:“又寅恪曾見神州國光社影印賜書樓藏《柳如是山水冊》末幀河東君題款中,有報人為其作《西泠采菊》長卷之語。若此畫果為真跡者,則更可與《戊寅草》中所載詩最后一首《詠晚菊》五律相參證。” “若此畫果為真跡”一語表明陳氏對此畫冊之真?zhèn)螣o法確定,但他在《柳如是別傳》中還是引用了6次之多,可見他還是傾向于將它當作真品來看待。2002年,中國美術學院出版了周書田、范景中輯校的《柳如是集》,在“柳如是詩文拾遺”部分收錄了該畫冊的8首題詩,擬題為《題山水圖冊》,書首還全部彩印了這套圖冊的8幅繪畫。以上諸位,均為“柳迷”,凡傳為柳之手跡,只要有點來歷,都是寧信其真,不信為偽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我一開始就將柳之《人物園景冊》當真跡看待,根本沒有想到有真?zhèn)螁栴}。直到有兩位古畫研究專家向我明確表示,對這套畫冊存疑,才一下子打破了我的心理平衡。他們是對比柳如是傳世的確定無疑的書畫真跡、拓本而得出的看法。確實,柳如是傳世的書畫真跡、拓本上的畫風書風與本畫冊上的畫法、筆跡差異實在太大,很難對上號來。
圖6 故宮博物院藏柳如是《月堤煙柳圖》 圖7 柳如是楷書楹聯(lián)墨跡圖8-1 柳如是書法拓片圖8-2 柳如是書法拓片
我另外又請教了兩位拍賣場上的老手,所謂“實戰(zhàn)派”,來鑒定此畫。他們一致認為,此套畫是位女子的手筆,畫得很有文人味道,至于是不是柳如是所畫他們不清楚,但一定是原創(chuàng),絕非仿品。這一鑒定意見對我來說也很重要,讓我有信心繼續(xù)研究。
我實在太喜歡這套畫冊了,因此努力想證明其真,但一時又尋找不到可靠的根據(jù),只能通過邏輯推理來論證。我在《柳如是人物園景冊》一書序言中說:“偽作一般以單幅作偽為多,而整套冊頁作偽,每幅均題原創(chuàng)之詩,難度高,除非有真本可臨。而本圖冊繪畫、書法、詩作水平都不一般,不似臨摹而來。且前述“古彝”乃柳如是給陳子龍所起妮稱,不見于他處,更非造假者所能知曉。有人指出,畫上題字與通常所見柳如是書法相差甚遠。筆者以為,究其原因,一者可能柳如是書寫時年歲尚少(21歲),書法未脫清澀,二者因系蠅頭小楷,用硬毫筆書寫,故筆畫線條難以變化,顯得有骨乏肉。這種差異反而更能證明此冊為柳如是真跡,因為仿者總是仿成熟字體,那樣更容易讓人相信。綜上所述,本人認為此圖冊應為柳如是真跡無疑。”如此分析、推斷,我還是比較有信心的,然而面對上述兩位書畫研究專家存疑的觀點,我內心仍無法釋然。他們鑒定書畫的審慎態(tài)度無疑是值得贊賞的,但我個人出于對柳如是的敬重,又不甘心于她的這部畫冊被人質疑,因此想努力找到令人信服的證據(jù)。
圖9-1 南京圖書館藏柳如是批校元刻本《樂府新編陽春白雪》圖9-2 南京圖書館藏柳如是批校元刻本《樂府新編陽春白雪》圖9-3 南京圖書館藏柳如是批校元刻本《樂府新編陽春白雪》
一周前,我在網(wǎng)上見到拍賣柳如是批校元刻本《樂府新編陽春白雪》,為南京圖書館喜迎百年華誕和新館落成時仿真影印館藏珍品之一,一函兩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我眼睛一亮,心想,這太好了!書上既然有柳如是手跡,那我就可以拿來作比對了。于是我不惜以千元價格拍下了這套書。收到書后,我立刻找出墨筆批校的文字,一看很興奮,這不和《人物園景冊》(以下簡稱“圖冊”)上的題詩手跡一樣筆畫纖細嗎?打開圖冊再與書中墨筆批校細細比較,又覺批校筆跡稚拙,書法水平與畫上之字有上下床之別,不像是同一人所書。盡管該書流傳有緒,藏書家何元錫、黃丕烈等人都認定是柳如是的手筆,并且據(jù)我考證,也比較可靠,但我還是不太敢相信。就算是柳如是手跡,與圖冊上字跡比對也幾乎找不到相似之處。喜悅變成失望,這條道走不通了。當我決定放棄時,在《柳如是集》(周書田、范景中輯校,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書前看到了一件故宮藏柳如是書法圖片,試著和本圖冊上題詩筆跡作比對,竟然有了可喜的發(fā)現(xiàn)。
圖10 故宮博物院藏柳如是《嘉蓮》詩翰故宮收藏的這件柳如是書《嘉蓮》詩翰,原題作“右賦范司馬嘉蓮作”,置于詩后。范司馬即范景文(1587-1644),字夢章,號思仁、質公,河間府吳橋(今屬河北),萬歷進士,官至工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帝京陷落后投古井殉國。據(jù)謝正光先生考證:“牧齋(即錢謙益)門生、本籍江寧之顧夢游則有《范大司馬朗照堂詠并頭蓮》七律二首。夢游生長陪京,足跡不出金陵,益知柳如是所詠之嘉蓮,即范夢章在南京朗照堂中之物無疑?!?(《清初之遺民與貳臣》,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7月版)所謂“嘉蓮”就是并蒂蓮。并蒂蓮盛開,古人認為是祥瑞。我查到明吳應箕也有《范大司馬質公盆中生并頭蓮》七律一首(見《樓山堂集》卷二十五《范大司馬質公景文盆中生并頭蓮》),吟的應該是同一件事,且據(jù)詩題可知范家的并蒂蓮是種在盆里的,并非池塘里。此事聯(lián)系起來看,可以復原一幕歷史場景:范景文家的并蒂蓮盛開了,是吉祥喜事,故主人邀請文友雅集,錢謙益、顧夢游、范應箕等人都在受邀之列。大家看完花回來后免不了作詩。隨去的柳如是也作了,就是今天我們看到的這幅墨跡。此墨跡只有一小段,前面一長段為錢謙益書贈顧夢游(字與治)舊作二十首。柳詩右側襯紙上貼有一長簽條,上書“柳蘼蕪嘉蓮詩翰真跡”,有落款“乙卯年十月得于?上,(下7字莫辨)”。柳蘼蕪即柳如是,她號蘼蕪君。因圖片精度低,無法全部識讀。謝正光先生說:“詩首句云,“風流不墜莫愁城”,知夢章仍居南京。時柳氏已歸牧齋,而牧齋集中乃無同題之作,不知何故?”(出處同前)我猜測錢謙益賞完蒂蓮后沒興致寫詩,而讓柳如是代勞??赡荛T生顧夢游向錢謙益索詩,錢未作,就抄了舊作二十首,連同柳如是的詩一起相送。不管怎樣,柳如是這件《嘉蓮》詩既有史實為證,又有牧齋墨跡作背書,視為真跡是很有把握的。既然是真品,我就可以把它當作標準件。茲將《嘉蓮》詩墨跡中摳出的字列于首,圖冊上扣出的相同之字列于下,以作比較分析。字下標明所在墨跡中的位置:第幾行第幾字,如1/2即第1行第2字;圖冊則加標頁次,如P1/2/1,即第1圖第2行第1字。需要說明的是,圖冊上的字原為蠅頭小字,為了便于比對,已放大很多。
《柳如是繪人物園景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9月版
還沒有評論,來說兩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