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薛冰冰

界面新聞編輯 | 沈霄戈

“忙于業(yè)務、忙于接待，公司會議室都排不開。深圳南山戰(zhàn)新投的投資團隊直接坐到地上，在這種環(huán)境下完成了對我們的盡調。”

回憶起這一幕，eVTOL(電動垂直起降飛行器)制造商沃蘭特合伙人黃小飛仍感慨萬分。今年上半年，南山戰(zhàn)新投對沃蘭特完成了數千萬元的投資。

eVTOL是低空經濟的重要載體之一，低空經濟是以有人和無人駕駛航空器為牽引，飛行高度在300米以下空域，輻射帶動相關領域融合發(fā)展的綜合性經濟形態(tài)。2024年全國兩會將“低空經濟”寫入政府工作報告后，全國20多個省市相繼出臺政策打造“天空之城”，并牽頭成立地方性低空經濟國資平臺。2024年也被稱為低空經濟元年。

12月20日，背靠本地六大國企，上海成立低空經濟產業(yè)發(fā)展有限公司；12月23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fā)布加快建設統(tǒng)一開放的交通運輸市場的意見，提出要持續(xù)推進空管體制改革，深化低空空域管理改革，發(fā)展通用航空和低空經濟。

下半年起，更多的投資機構果斷出手，且出手節(jié)奏越來越快，“有種再不下手就晚了的心態(tài)”，另一家eVTOL主機廠零重力飛機工業(yè)聯合創(chuàng)始人賈思源說。

與以往風口行業(yè)先談概念不同，隨著研發(fā)進度的加快，不少eVTOL主機廠下線了全尺寸工程樣機或者縮比驗證機，并積極對外展示和銷售。

第七屆中國進博會和第十五屆珠海航展，是最火爆的展示舞臺，眾多eVTOL主機廠攜自家的飛行器同臺競技。在人頭攢動的展臺上，隨處可見展商負責人活躍的身影，他們不遺余力地向現場觀眾介紹產品，“航速”、“里程”、“充電時間”等產品性能都是反復被提及的高頻詞匯。

按照各家制造商給出的進度計劃表，載人版eVTOL適航取證時間大多在2026-2027年前后，這也意味著在此之前，打磨產品、優(yōu)化性能是各主機廠埋頭苦干的重要方向。

群雄爭鋒

按照整機構型的不同，eVTOL可分為多旋翼、復合翼、傾轉旋翼三大主流技術路線。多旋翼型eVTOL問世時間最早，通過控制多個旋翼的升力大小實現飛行；復合翼型eVTOL的升力和巡航用的螺旋槳各自獨立，分別實現垂直起降和巡航；傾轉旋翼型eVTOL的旋翼可以在垂直起降時垂直放置，在巡航時傾斜并像固定翼飛機一樣前進。

就國內制造商而言，多旋翼以億航智能(NASDAQ: EH)、小鵬匯天為主導；在復合翼背后是峰飛航空、沃蘭特、御風未來、覽翌航空、億維特等多家企業(yè)；傾轉旋翼背后，又有沃飛長空、時的科技、零重力、倍飛智航、華羽先翔等一眾主機廠。

“任何一個行業(yè)早期的技術路線相對都比較發(fā)散。這是基于每個團隊對市場的認知、自身的技術積累，及其技術強項所做出的決定?！辟Z思源告訴界面新聞。

多旋翼航程較短、速度較慢，但研發(fā)早、成本低；復合翼電機多、成本高、占地面積大，但研發(fā)難度中等；傾轉旋翼研發(fā)難度大，但經濟價值也大。

時的科技是國內首家研發(fā)傾轉旋翼構型的eVTOL公司，在創(chuàng)立這家公司前，合伙人兼CMO蔣俊有過一年左右的復合翼公司工作經歷。他向界面新聞講述，之所以離開上一家公司轉身投入傾轉旋翼，和海外eVTOL廠商發(fā)展階段有特別的關聯。

2020年前后，很多海外公司開始轉向傾轉旋翼路線，運營商需要成本更低、速度更快、效率更高的飛機，傾轉旋翼技術方案更能滿足商業(yè)化的需求?！爸袊敃r沒有一家傾轉旋翼公司”，在這種契機下，蔣俊與合伙人創(chuàng)辦了時的科技。

“沒必要將復合翼和傾轉旋翼（技術）對立”，2021年成立至今，在主攻前者技術的沃蘭特合伙人黃小飛看來，一個賽道剛火會有很多技術路線之爭、很多偽概念，客戶真實需求會被這些概念所掩蓋。考慮到客戶對安全、效率、成本的執(zhí)著，復合翼也許不是一個系統(tǒng)解，但一定是杠桿解和最優(yōu)解。

也有廠商“不做選擇，全都要”，零重力是為數不多同時布局多旋翼、傾轉旋翼兩種構型的eVTOL主機廠。

在零重力看來，起飛總重2.5噸、荷載6人的傾轉旋翼構型，是需要10年研發(fā)周期、投入資金體量較大的產品，“如果把所有精力都用在這一個產品上，中后期風險會偏大”，零重力聯合創(chuàng)始人賈思源說，他們開發(fā)的多旋翼構型ZG-ONE“鵲飛”，耗資2億，研發(fā)時間線可控制在5年左右。

“現在公司的多旋翼意向訂單已經超過1000架，一方面可以幫助公司更快實現盈利，另一方面通過多旋翼產品的布局，可以帶來綜合的能力建設，包括從生產到市場再到售后的全鏈條交付服務能力，進而為傾轉旋翼產品打下基礎?！辟Z思源稱。

資本的投票

eVTOL廠商多為初創(chuàng)公司，研發(fā)投入巨大，在適航取證、大規(guī)模商業(yè)前難以創(chuàng)造效益，融資是公司發(fā)展下去的關鍵支撐。能多大程度獲得資本青睞成為eVTOL技術構型面對的又一次抉擇。

國內唯一一家在納斯達克上市的億航智能，成立長達十年，也是拿到最多融資的eVTOL公司。因入行早，億航選擇的是研發(fā)難度最低、且技術路徑相對成熟的多旋翼構型。

沃蘭特總融資輪數迎頭趕上，近期剛完成第9輪融資，但是尚未對外公開發(fā)布，今年內的融資次數達到6輪。其核心產品VE25-100是典型的復合翼構型，也是目前全球范圍內已知的起飛量最大、且客艙空間最寬闊的載人eVTOL。其余主機廠總融資輪數少則2-3輪，多則5輪。

工信部下屬機構賽迪顧問發(fā)布的《中國低空經濟發(fā)展研究報告(2024)》顯示，去年，中國eVTOL整機制造領域的投融資主要集中在傾轉旋翼構型領域，資本比較看好這一技術路線因而加大了投資。

但從已披露的投融資金額來看，多旋翼構型技術風險和研制難度較低、相對較快實現產業(yè)化等，相關整機企業(yè)獲投資金額最大。

?“低空經濟是個長坡厚雪的賽道，其核心就是eVTOL主機?！比輧|投資高級合伙人趙炬稱，他們早在2017年前后就接觸eVTOL主機領域，當時全球第一家eVTOL制造商JOBY尚未上市。從2018年至今，容億投資已向國內復合翼公司——御風未來連投三輪。

“我們投資肯定傾向于經濟價值更高的領域。”

趙炬分析其投資邏輯，多旋翼構型的航程只能達到復合翼、傾轉旋翼的10%-20%，適用于低空觀光、短距離物流運輸等限定場景。而容億投資更看好既能垂直起降、又能連續(xù)飛行200公里以上的eVTOL。

在復合翼和傾轉旋翼二者的選擇上，容億投資強調工程化取舍的原則。趙炬告訴界面新聞，商業(yè)客運飛機看重巡航速度、不追求軍事上的極限速度，復合翼雖然最大速度比不過傾轉旋翼，但其擁有垂直起降和水平推進兩套獨立的動力系統(tǒng)。平飛時，垂起的一套系統(tǒng)相當于機械降落傘，向前飛的動力系統(tǒng)一旦出故障，飛行器仍能安全降落。

“這其實是工程化的取舍問題，適當犧牲極限速度等技術指標，換來安全度、可靠度的極大提升?！壁w炬說。

布局復合翼構型的公司不止一家，容億投資之所以接連押注御風未來，還看重了公司的核心技術能力及商業(yè)路徑。

趙炬直言，飛機總體設計和配套飛控系統(tǒng)是初創(chuàng)eVTOL企業(yè)核心研發(fā)能力的體現，御風未來擁有完全自主的飛控系統(tǒng)設計能力。此外，御風未來商業(yè)路徑是“兩條腿走路”，研發(fā)eVTOL的同時，通過工業(yè)級無人機的銷售實現營收近億。不單單依賴融資輸血，更能自我造血。

運營商的選擇

在今年進博會和珠海航展期間，不少eVTOL主機廠斬獲了成百上千架的客戶訂單。

小鵬匯天“陸地航母”飛行汽車簽下全球飛行汽車領域迄今為止最大訂單——共計2008臺；御風未來和浦銀金租就100架M1載人版eVTOL達成戰(zhàn)略合作采購意向，總金額超10億元；沃蘭特則與南航通航簽訂了基于VE25-100型eVTOL采購的意向協(xié)議。此外，沃蘭特還與中國通航、中國飛龍、金鹿公務簽署意向訂單超150架，訂單金額逾35億元。

“每種技術路線不可能只有優(yōu)點、沒有缺點，客戶最終還是要換算成是不是更安全、成本是不是更低、效率是不是更高?！蔽痔m特合伙人黃小飛稱。

星空會|私人飛行俱樂部（下稱星空會）和小鵬匯天簽署了58臺飛行汽車意向采購訂單，俱樂部合伙人李仙勇向界面新聞透露，買這么多并非全部由公司自己運營，還有不少俱樂部的學員和客戶想要購買，另外也可以向低空經濟領域有需求的單位和個人進行出售。

小鵬匯天在推出“陸地航母”飛行汽車前，曾派團隊到星空會駐扎近兩個星期?！熬銟凡靠蛻艚^大部分是高凈值人群，身家千萬乃至上億元，這些客群恰恰是小鵬匯天飛行汽車精準用戶群體?！崩钕捎路Q，駐扎期間，小鵬匯天團隊的人見縫插針和俱樂部客戶聊天，了解他們的需求和喜好，以此進行前期用戶調研工作。

除了陸地航母之外，星空會還和時的科技簽署了傾轉旋翼產品E20采購和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當被問及為何看重小鵬匯天和時的科技的eVTOL產品時，李仙勇給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外觀好看。

“飛行器對個人而言并不是剛需，更像愛車人士開超跑”，他解釋，“開出來要看有沒有辨識度、能否凸顯個性”。從未來市場推廣的角度而言，在好看和安全之余，還要看經濟性，即運營成本和后期維修維護成本低。更為關鍵的一點，在于續(xù)航長短，續(xù)航能力強才具有實用價值。

小鵬匯天的飛行器采用多旋翼構型，雖然該構型通常一次只能飛20-30分鐘，但是小鵬匯天陸地航母“陸行體”部分在滿油滿電情況下可給“飛行體”補能6次，實用性大大提高。

金鹿公務是海航旗下公務機運營商，2020年起就加大了對eVTOL領域的關注力度，主動與國內7-8家eVTOL主機廠進行了深入交流，并于今年進博會期間采購了沃蘭特復合翼構型eVTOL。

“作為運營商在選擇eVTOL產品時，安全性是我們首要考量的因素。這包括eVTOL廠商對于航空器的設計制造理念是否注重安全，以及產品本身的安全性能如何?！苯鹇构珓障嚓P負責人稱。安全性之外，公司還非?？粗禺a品的舒適性、性能、經濟性和創(chuàng)新性。此外，廠商的售后服務能力和市場潛力也是重要考量因素。

該負責人提出，沃蘭特VE25-100產品在安全性、舒適性、經濟性和創(chuàng)新性方面達到了高標準。例如，寬大的客艙空間不僅滿足了乘客的舒適需求，也為公司提供了更多的運營可能性。先進的飛控和航電系統(tǒng)提升了飛行的精準度和效率。

未來前景

放眼國際，全球第一家eVTOL制造商JOBY(NYSE: JOBY)于2017年前后下線傾轉旋翼全尺寸驗證機；另一家公司VERTICAL(NYSE: EVTL）起初為多旋翼產品，2020年邁向了傾轉旋翼構型。國內方面，沃飛長空也從復合翼半路轉道，如今主力研發(fā)傾轉旋翼產品AE200。

對此，時的科技合伙人兼CMO蔣俊認為，2021年很多人說傾轉旋翼做不出來，2022年討論傾轉旋翼開發(fā)有難度，但到2024年，很多公司都在布局傾轉旋翼。例如，相比上一屆，今年珠海航展上出現許多傾轉旋翼產品，傾轉構型技術趨同性已經顯現。

“隨著商業(yè)化時間的到來，行業(yè)會篩選最終有商業(yè)價值的產品?！?/span>蔣俊稱。

不過，界面新聞在采訪過程中發(fā)現，相比“傾轉旋翼會走向一家獨大”的判斷，持“未來多種技術路徑會并存”觀點的還是占多數。

在賈思源看來，每一種技術路徑都有各自的優(yōu)勢。以多旋翼舉例，多旋翼產品更小巧、有效載荷為一到兩個人，能比較快地進入市場商業(yè)化運營。未來隨著低空交通成熟、電池能力密度提升、減重優(yōu)化等，多旋翼產品依然有用武之地，能夠滿足末梢點對點的快捷接駁需求。

“目前全球eVTOL還屬于研發(fā)和取證的早期階段，在接下來的兩三年，每一種細分構型的可實現性、效率都會體現出來，那時技術路徑和構型會有進一步的收斂?！辟Z思源認為。

小鵬匯天創(chuàng)始人趙德力提出，做產品不能夠一個產品打天下，不管是多旋翼、復合翼還是傾轉旋翼，看需求是什么、打什么市場。多旋翼天然優(yōu)勢是懸停能力好，可以慢慢停下來看景色。但要解決城際交通問題，需要飛得快飛得遠，多旋翼、復合翼都達不到速度要求，只有傾轉翼能做到時速350公里。

容億投資高級合伙人趙炬稱，也許10年以后eVTOL技術路徑會走向趨同，但現在各家eVTOL廠商還是選擇自己認為最合適的路徑，一切留給市場去選擇和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