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5日，德國沃爾夫斯堡，新款大眾汽車停放在大眾汽車工廠的雙塔展示樓之一。本文圖片 視覺中國

自2018年開始，世界第三大經濟體德國一直是七國集團中增長最慢的經濟體——年均增長率為0.4%。2023年，德國經濟萎縮0.3%，德國副總理兼經濟部長羅伯特·哈貝克預計2024年將萎縮0.2%。

“德國模式”陷入爭議，汽車、化工和工程三大核心行業(yè)同時面臨困難。在屬于柴油和汽油的黃金時代獲得巨大利潤的德國汽車企業(yè)正“經歷一場完美的風暴”。10月底，大眾集團計劃關閉在德國的至少3處工廠，并裁員數千人。9月，大眾資方單方面宣布終止實施了30多年的對員工的就業(yè)崗位保障，自2025年中期起將不再排除因業(yè)務原因裁員的可能性。

德國曼海姆大學經濟學教授瓦姆巴赫（Achim Wambach）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德國的能源成本上升，全球化進程不斷萎縮。德國汽車的商業(yè)模式面臨向氣候中和和數字化轉型方面的壓力，市場出現了太多新的競爭對手?！?/p>

經濟疲軟削弱企業(yè)和民眾的信心，企業(yè)和機構更加謹慎。9月16日，英特爾CEO宣布將德國馬格德堡建設芯片工廠的計劃推遲兩年；一年多以前，英特爾在和德國政府的談判中拿下了100億歐元的天價政府補貼承諾。私人家庭也更加傾向于儲蓄收入，而非投資和消費。德國人羅伯特告訴澎湃新聞，“公司初級職位空缺越來越少”,“烤肉串價格翻了一番，從4歐元漲到8歐元”，“養(yǎng)老金上漲的幅度遠跟不上通貨膨脹的速度。”

德國商業(yè)模式即將迎來特朗普新一屆政府的沖擊，德國聯邦政府也因對正確經濟應對措施的爭論而陷入分裂。德國化工企業(yè)贏創(chuàng)工業(yè)集團董事長兼CEO庫樂滿（Christian Kullmann）向澎湃新聞表示，希望德國政府能夠做出改變，解決根深蒂固的結構性問題。

2024年10月29日，德國，大眾汽車計劃關閉德國的3家工廠，并裁減數萬個職位，引發(fā)罷工浪潮，多家車企員工加入。

“當汽車工業(yè)開始衰落時，這個國家也會衰落”

今年9月消息傳來——汽車制造商大眾集團首次考慮關閉國內工廠，讓許多德國人意識到了經濟困境的嚴重程度。

《財經》根據德國大眾集團的最新財報數據分析道，由于汽車銷量下跌和重組費用增加，集團2024年第三季度凈利潤同比下降了64%，僅為15.8億歐元（約合人民幣116億元）。

降本增效開始成為集團新的策略重心。成立于1938年的大眾集團，將推進一項規(guī)模龐大的成本削減計劃，改善核心品牌的盈利狀況。至少3家德國本土工廠面臨被關閉的未知命運，大規(guī)模的裁員和降薪引發(fā)數萬名員工對失業(yè)的擔憂。

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沃爾夫岡·明肖（Wolfgang Münchau）在今年秋天出版的新書《Kaput》中指出，“當汽車工業(yè)開始衰落時，這個國家也會衰落。”

“德國公司成功的商業(yè)模式取決于開放的全球市場?！蓖吣钒秃崭嬖V澎湃新聞。得益于德國前總理默克爾在長達16年任期內的新重商主義政策，以汽車、化工和工程為核心的德國出口“前所未有地騰飛”。

在新的地緣政治危機下，全球化遭遇逆風。受俄烏沖突影響，2022年全球天然氣價格上漲，能源密集型產業(yè)高度集中的德國首當其沖?！暗聡I(yè)的能源密集型部分（如鋼鐵和化工）正面臨更高的價格?！蓖吣钒秃辗治龅?。

面對高昂的能源成本，今年3月4日，擁有170多年歷史的德國第二大化工公司——贏創(chuàng)工業(yè)集團宣布到2026年在全球范圍內裁員2000人?！霸诮酉聛淼?5到20年里，我們將看到今天大約25%的化工生產轉移到其他地方，特別是中國和中東。歐洲公司正在精簡它們的組織和管理，利用這個機會專注于綠色轉型的高利潤產品?！睅鞓窛M向澎湃新聞透露。

另據路透社報道，今年7月，德國化學工業(yè)協會（VCI）表示，由于經濟長期不穩(wěn)定性導致原材料和能源價格居高不下等因素，客戶不愿下訂單，化工行業(yè)謹慎情緒持續(xù)。數據顯示，2024年上半年該行業(yè)的銷售額為1120億歐元，比2023年同期的1140億歐元下降了1%。

技術變革通常以長達數十年的周期發(fā)生。舊領域受到新增長領域的挑戰(zhàn)——智能手機、電動汽車、人工智能 （AI）?！暗聡茨芡ㄟ^采用數字化、AI等新技術來加強全球供應鏈，舊技術正導致市場停滯。”德國智庫歐洲政策中心首席執(zhí)行官、教授沃貝爾（Henning V?pel）告訴澎湃新聞，世界正在迅速數字化，德國卻遲遲未能意識到這一點。沃爾夫岡在《Kaput》一書中舉例道，美國和英國每10萬居民擁有5.22家人工智能初創(chuàng)企業(yè)，而德國只有1.9家。

2015年3月13日，德國奧格斯堡，時任德國總理默克爾造訪庫卡工業(yè)機器人生產工廠，親自測試機器人手臂。

默克爾政府為出口大開綠燈，同時也極大程度地限制了公共投資。為扶持東德建設，緩解2008年金融危機，擴大內需并拉動增長，德國聯邦政府2009年在憲法《基本法》的修改中增加了“債務剎車”相關內容，并于2011年開始執(zhí)行?！皞鶆談x車”限制了包括投資在內的公共支出?！霸谶^去10年中，德國經濟遭遇了累積的投資缺口。因此，（德國經濟的）潛在增長率已經降至每年1%以下。”沃貝爾表示。

針對聯邦政府的財政預算，組建于2021年的“紅綠燈”執(zhí)政聯盟內部爭論不休。左翼政黨——社會民主黨（SPD）和德國經濟部長哈貝克領導的綠黨認為，“債務剎車”阻礙了氣候和數字化轉型，呼吁暫?！皞鶆談x車”甚至徹底拋棄它，通過對富豪和大企業(yè)擴大征稅來獲得資金。親資方的自民黨以及德國選擇黨則給予“債務剎車”積極評價，自民黨籍財政部長林德納帶頭主張遵守“債務剎車”并避免擴大征稅。

上個月，哈貝克對媒體表示，“德國內部的政治辯論并沒有為企業(yè)，甚至消費者，提供明確的方向?！?/p>

消費信心在哪里？

近幾個月來，德國主要經濟研究機構已經紛紛下調了對德國經濟增長的預測，預計今年經濟增長要么停滯，要么萎縮0.1%。根據歐盟委員會本月15日公布的秋季預測，2026年之前德國經濟增速將繼續(xù)遠低于歐元區(qū)的平均水平。

同時，大多數觀察人士預計德國經濟增長明年將反彈，政府預測2025年和2026年的增長率分別為1.1%和1.6%，這是基于私人消費將開始復蘇的假設。然而物價和房價的上漲削弱了民眾對消費和投資的信心。

23歲的汗來自巴基斯坦，在德國求學4年后，僅用了兩周時間就找到了目前在漢堡的IT管理員工作?！暗诮衲?月之前，我花了3個月的時間才能找到一份推銷產品的工作?！焙垢嬖V澎湃新聞，入職后，“經理告訴我，我的公司過去有8層樓，現在削減開支，我們的辦公樓只有3層，300名員工被解雇?！?/p>

除此之外，德國經濟帶給汗最直觀的沖擊是房租?！拔业姆孔鈨r格從306歐元（約合人民幣2333元）升至349歐元。我想這是因為暖氣費上漲，導致房租價格變化。我認為這是因為德國之前太依賴俄羅斯，俄烏沖突后德國與俄羅斯對立，不得不改變供應鏈，導致各地價格上漲。”汗表示。

與汗不同，目前與父母和兩個姐姐同住的23歲德國人羅伯特更多受到的是食品價格的沖擊。

羅伯特在巴伐利亞州小鎮(zhèn)阿爾高（Algae）做前端開發(fā)人員的兼職，每月有520歐元的收入，屬于不用納稅的收入標準。但新冠疫情前后街頭小吃價格翻倍，讓他一時難以適應。

“快餐現在更貴了，烤肉串（Kebab，德國街頭小吃）的價格翻了一番。在新冠疫情之前，烤肉串是4歐元，現在是7至8歐元，外出就餐也更貴了。”羅伯特向澎湃新聞說道。

2024年3月12日，德國柏林，顧客在超市選購蔬菜。

今年10月，因為食品、服務業(yè)價格上漲，德國當月的通脹率攀升至2%。德新社報道稱，10月價格上漲的主要原因是食品，消費者的食品成本較去年同期上漲2.3%。經濟學家預計，到2024年底價格將溫和上漲。

閑暇之余，羅伯特喜歡研究股市和股票，他認為“與科技相關的股票很有前景，比如英特爾和ASML”。羅伯特買了“比亞迪等中國汽車公司的股票，而不是德國汽車制造商。因為它們有很大的問題?！绷_伯特并不看好在德國創(chuàng)業(yè)，“規(guī)則太多了。他們必須面對官僚主義問題、高稅率，在沒有支持的情況下承擔大量風險?！?/p>

小王在德國某大學的研究機構做過為期一年的學生助理“合同工”。工作期間，小王直觀地感到，“部分研究機構想拿資金越來越難”。根據德國政府公布的2024年預算，教育是經費被削減最多的行業(yè)之一。

“我當時在的這個組，主要做中國研究，但那段時間政府撥款變少，組里要縮減經費，我們組長就要去找公司和企業(yè)拉贊助?！毙⊥鯇ε炫刃侣劚硎?。

11月13日，朔爾茨在聯邦議會發(fā)表講話。

德國政府準備好了嗎？

由于在經濟問題上“缺乏信任的合作基礎”，德國總理朔爾茨本月早些時候宣布解職財長林德納，德國聯合政府隨即解散。

11月13日，朔爾茨在聯邦議會發(fā)表講話稱，他要求在12月16日舉行信任投票，從而為明年2月提前舉行議會選舉鋪平道路。當天早些時候，德國各政黨領導人就信任投票日期和聯邦議院提前選舉日期達成一致，決定將原計劃于2025年9月舉行的大選提前到明年2月23日舉行。

德國政治專家、阿斯頓大學歐洲中心聯合負責人特納（Ed Tunrer）向澎湃新聞分析道，“長期以來，持低稅收、經濟自由立場的自民黨，與社民黨和綠黨存在分歧。俄烏沖突爆發(fā)，由此產生能源價格危機，導致德國財政困難后，這種分歧加劇。”

能源成本高之外，瓦姆巴赫進一步分析，“基礎設施沒有充分適應轉型、高稅率和高官僚負擔使德國的投資吸引力降低。當前的政府危機也是對如何讓經濟重回正軌存在不同看法的結果。”

“鑒于現政府目前被互相對抗的行動和溝通所阻礙，‘紅綠燈’聯盟被取代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是一種好事，而不是詛咒。”沃貝爾告訴澎湃新聞。路透社也分析稱，德國工業(yè)界認為，作為歐洲第一大經濟體，德國應盡快提前選舉，不能浪費經濟重回正軌的時間。

對此，德國企業(yè)界對德國政府的期待更加具體和聚焦，“德國聯邦政府一定要采取行動，減少能源成本高昂和官僚作風嚴重的結構性弊端。這將解放化工行業(yè)，使其在未來的發(fā)展中實現經濟的綠色轉型?！睅鞓窛M告訴澎湃新聞，“綠色轉型，包括轉向可再生能源和真正的循環(huán)經濟，為贏創(chuàng)這樣的公司以及德國經濟提供了巨大的機遇?！?/p>

綠色轉型可能帶來德國去工業(yè)化的陣痛。德國工業(yè)聯合會（BDI）主席魯斯沃姆（Siegfried Russwurm）在9月提到，德國到2030年可能會失去五分之一的剩余工業(yè)生產?！半S著轉向可再生能源，德國將不再是一個低成本能源國家。原因是德國沒有很長的海岸線支撐風能，也沒有那么多晴天彌補太陽能的需要。此外，德國已決定逐步淘汰核能?！蓖吣钒秃辗治龅?，“因此可以預見的是，低附加值的能源密集型產業(yè)將離開德國。這部分行業(yè)的份額可能低于魯斯沃姆先生提到的20%?！?/p>

“去工業(yè)化的風險正在不斷增加，特別是許多中小企業(yè)正在悄無聲息地遷移出德國?！?月，德國工業(yè)聯合會（BDI）委托波士頓咨詢集團和德國經濟研究所調研的德國工業(yè)轉型路徑研究報告指出，為了使德國具有國際競爭力并實現綠色和數字化轉型，政治家必須重新調整產業(yè)政策議程。德國能源密集型工業(yè)部門想要將其工廠轉變?yōu)闅夂蛑泻?，需要有針對性的財政支持、充足的低碳能源以及相關基礎設施。汽車行業(yè)的未來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德國制造商能否在電動汽車領域取得成功，為此德國必須維持技術領導地位，這需要建立龐大的歐洲電動汽車內部市場、有競爭力的電池價值鏈以及增加數字化和軟件相關投資。

提升德國工業(yè)的競爭力并實現轉型目標，需要大量私人和公共投資，而德國執(zhí)政聯盟還在因財政預算陷入內部扯皮。

以朔爾茨為代表的社民黨認為，更大的預算赤字對于德國向烏克蘭提供援助（尤其是考慮到特朗普的勝選）、增加對國家日益老化基礎設施的投資以及為受高能源成本困擾的行業(yè)提供更多補貼至關重要。而以林德納為代表的、規(guī)模較小的自由民主黨癡迷于限制公共投資的財政規(guī)則，拒絕承擔更多債務。無論下屆政府由誰牽頭，都需要面對“債務剎車”的改革，而這一改革可能涉及需要2/3多數贊成的修憲，一個基礎廣泛的跨黨派共識迫在眉睫。

“最有可能的（新政府）聯盟是由基民盟/基社盟和社民黨組成，民意調查顯示他們將獲得多數席位?；衩?基社盟-綠黨聯盟的可能性不大，目前民調尚未出現變化?！碧丶{進一步指出，德國執(zhí)政聯盟解散，正逢特朗普再度當選美國總統，這對德國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特朗普的上一任總統任期內，美德關系受到了真正的打擊，這確實讓政界和商界都感到擔憂。我預計，德國將希望在跨大西洋貿易問題上與其歐盟伙伴一致行動，并將關注歐洲的增長?！碧丶{對澎湃新聞說。

對此，代表整個德國汽車工業(yè)利益的德國汽車工業(yè)聯合會（VDA）告訴澎湃新聞：“在保護主義和孤立主義日益盛行的時代，德國和歐盟必須建立、擴大和加強與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合作。我們需要更自由和公平的貿易。因此，在德國、歐盟和其他歐洲國家，我們需要在相應的貿易協定方面有更多的決心。”

與此同時，“中國市場對德國汽車工業(yè)非常重要。德國和中國在電動汽車、自動駕駛和互聯駕駛等領域的合作，是雙方重要的共同利益和關注點。我們有必要與中國進行談判，正如歐盟的反補貼報告所證明的那樣?！盫DA告訴澎湃新聞，“我們認為關稅不是正確的答案。只有雙方都有決心，才有可能找到一種方法，通過符合WTO的解決方案來取消對來自中國的電動汽車的額外關稅。雙方都應本著這種精神，盡快取消關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