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期主持人 | 徐魯青
文字整理 | 覃瑜曦
最近《再見愛人》正在播出中,身邊的人都在看,這檔綜藝節(jié)目已經進行到第四季,一經推出就熱度不減。新的一季仍然是邀請三對面臨婚姻危機的夫妻踏上18天的旅程,旅行結束后,他們將決定是繼續(xù)婚姻還是就此分手。
在本季《再見愛人》里,黃圣依的丈夫楊子的“爹味”行為成為了全場焦點,由于他的自我感動與夸夸其談太過夸張,部分觀眾甚至懷疑兩人是來節(jié)目炒作的。除了楊子之外,另外兩對嘉賓也各有各的關系問題,這一期想和大家聊聊對這檔綜藝的感受。幾年過去了,這檔離婚綜藝為何熱度不減?你們看煩了嗎?
01 “爹味”與“媽味”,哪種毒性大?
陳璧君(實習記者):相比于楊子,我比較感興趣的是另外兩對嘉賓:留幾手(劉爽)和他的妻子葛夕,以及李行亮和麥麥(麥琳)。當我們分開看留幾手和楊子時,他們作為丈夫角色表現出的自負、爹味都非常令人討厭;然而當他與楊子同框對話時,這兩位男性在彼此的對位中產生了非常豐富的意義,兩個人突然間仿佛成為了公正且有道德感的裁判,楊子能看到留幾手是如何離譜地對待葛夕的,而留幾手看楊子時更是站在更高位上審視。
我們通常會認為,男性是非常容易形成同盟的,但是這個綜藝給觀眾帶來了更有層次感的男性世界:他們是同盟,也是充滿了競爭的同盟,而他們的競爭恰恰建立在確認彼此是同盟的基礎之上。他們互懟的時候就好像在說,剝削妻子要有個度、有個底線,超出這個底線你就不夠男人了,這是一種非常男性氣概的底線思維。
關于李行亮和麥麥,我其實一方面能夠理解李行亮,另一方面也能共情麥麥。很多網友不理解麥麥,覺得她非要去當媽,而且很喜歡搞道德綁架,比如有網友評論到“她干嘛圍著李行亮的事業(yè)轉,自己找一個工作不是更好嗎?”。
從另一個角度看,麥麥這種“道德綁架”的背后可能是她對于自我價值的焦慮,因為這個社會對麥麥這個年紀的女性過于殘酷。我能感覺到他們在平時互動中有著長久以來維持的甜蜜,但是也有很多被壓抑的,麥麥無法釋放、也很難輸出的焦慮感。
尹清露:相對于其他幾組嘉賓而言,楊子確實像一個用作對比的參照系,不過我倒是不太擔心楊子,盡管很多人認為他們這對是最抓馬的,但我反而覺得他的“毒性”相對而言沒有那么高,因為他的問題都太外顯了。
我更在意的是李行亮和麥麥這一對。我第一次看到麥麥時也是不太喜歡這個人的,這可以從很多層面上來講,一個層面是剛剛璧君提到這種看似是控制、實則是女性價值受到打壓之后才會產生的這樣一種行為;另一方面是我看完后會覺得“媽味”好像比“爹味”更有毒,因為二者相較而言,“爹”是非常直接、強勢地說“我就是最重要的人,我不在意別人”,而“媽”的強勢和打壓是更隱蔽且更具有迷惑性的,她看似在說自己最不重要、最關心的是你,可是歸根結底她最在意的還是自己,因為她在意的是“別人眼中看不到她自己”。
所以我也理解了為什么現在父子關系可以被大眾調侃、嘲笑,但母子關系總是非常黏膩,很纏繞、很扭曲。
徐魯青:剛剛清露提到“爹味”和“媽味”的分別還挺有意思的。當時黃執(zhí)中用一句話形容了麥琳和李行亮的關系:“出題的人不想讓你得分?!眿屛毒褪沁@樣一種感覺,我不斷奉獻讓你感恩,但一旦你回報了這些奉獻,我的奉獻又變得沒那么珍貴,所以我需要你一直內疚下去。
董子琪:剛才魯青說的愛,我感覺是把愛建構化(institutionalized)了,把愛變成了一個體制,而這個體制是僵化的,其中的次序、結構是不容撼動的。
清露剛剛說到“媽味”,我想到戴錦華之前被問到是否后悔沒生孩子,她的回答:“我大概每隔幾天就會慶幸一次,自己沒有選擇做母親?!彼貞浾f自己的母親作為職業(yè)婦女,給了自己很好的生活,但自己也要忍受媽媽的壞脾氣和控制欲。她在《涉渡之舟》里分析新時期女作家時,將這種女性處境稱為花木蘭困境,即這個女性必須要和男性的位置比肩。作為職業(yè)婦女,既要照顧小孩,又要處理工作,當中的平衡讓她變得無比強悍,同時也缺少人情味,進而愛受到了損害。壞脾氣是一種失控的表現,女性很害怕自己喪失對生活各種細節(jié)的把握,這種控制感,其實也是愛的建構的一部分,麥麥對于她的伴侶也同時有這種失控的傾向嗎?
陳璧君:控制感的產生很可能是因為,在夫妻關系中,掌握家庭大事決策權的人并不是自己,所以只能夠在一些相對次要的事情上去完成這個控制的過程,但這樣的一種完成永遠是補償性的,特別是在母女關系、母子關系中,站在孩子的視角會看到一個更加黏膩的母親的形象。
《愛的終結》這本書里特意提到了“價值評估”,現在價值評估越來越被認為是人際互動的重要認知特征之一,在兩性關系中同樣如此。兩性關系中,價值評估的核心就是我們對彼此的承認,這個承認包含了兩個層面:一是知覺層面,即我們見到或注意到某個人的存在 ;另一個則是符號層面,即需要做一些必要的工作來認識到某個人的社會地位和價值。
由此,當我們聚焦麥麥和李行亮的矛盾時會發(fā)現,麥麥特別在意李行亮對自己的價值評估。擺在麥麥面前的好像就是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是像網友說的,從全職太太這個身份走出去,白手起家創(chuàng)造自己的事業(yè),得到社會承認;第二個選擇就是她從李行亮這里得到他對于自己社會性的認可。相比之下肯定是后者容易得多,因為丈夫對自己更了解,但麥麥想要李行亮承認自己的價值,她又不愿意直白地去說,所以他們始終無法形成對話。
02 戀人是偵探也是待解的謎團
尹清露:《心靈革命:現代中國的愛情譜系》一書提到一句話,大意是:戀人既是偵探也是待解的謎團,此中的假設是每個人都隱藏著一份真相,在有意識的言語和行為中不會彰顯。我覺得這句話挺符合麥麥的態(tài)度的。我想到一個說法是,女性好像總是傾向于你能在我不明說的情況下,準確地知道我想要什么,這樣才能證明你對我的愛。
我在想,如果人生是一個巨大的謎團,事業(yè)、愛情、友情都能夠將你的重心分散,你可以多線程地處理這些關系,或者說解開這些謎團??墒躯滬湹娜松匦木拖褚换@子雞蛋一樣全都壓在了李行亮身上,那她就只能把李行亮作為自己人生解謎的對象了。很多女性可憐或可悲的地方就在于,自己的家庭位置決定了自己無法去解生活的謎、人生的謎,只能去解一個男人的謎,但其實這是一個自身在不斷打轉且沒有任何結果的過程,因為你要解密的對象就只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董子琪:伍爾夫認為,女性的大腦中有著相互聯動的房間,情感和思想都是互相交融、互有交叉的,而從有的男性的寫作就能看出,男性的大腦是分隔為不同房間的,且彼此房間之間沒有什么聯系,這是寫作上男女表現出的情感和思想模式的不同。
從男女情感模式的差異來看,“好像沒有人知道女人到底要什么”或許是一種污名化,女性更重視的可能是暗示的情感(imply)。Imply潛藏在生活的很多細節(jié)里,雖然沒有辦法清楚地回答或表述出來,但這是可以從生活中的各個細節(jié)感受到的。?
網友對于情感提出的很多解決思路,有一點過于直接和分割了,情感問題并不是上8個小時班就會消失,比如我通過上班解決了自己對家庭的注意力過于集中的問題,那你又可能會感受到老板持續(xù)不斷地不合理的要求,這又要怎么解決呢?所以,她真正需要的或許是細節(jié)中連續(xù)不斷地溫情的傳遞。
徐魯青:我理解子琪剛剛說的意思,綜藝里有一個情節(jié)是麥麥過生日,李行亮給她準備了生日驚喜,但后來麥麥告訴李行亮她并沒有那么喜歡那個禮物,當時李行亮很受傷,觀察室一眾嘉賓也表示震驚,但我理解她為什么會這樣說。送禮物不是花很多精力和心思就證明愛的,而是送的東西正好合乎心意,就足夠證明你在平時生活里感受到我,感受到有些東西是我不用說你就能知道的,或許這才是讓麥麥真正開心的。
我看到李行亮給麥麥過生日這一段時,想到最近有朋友跟我分享的事情。她在跟我們分析一個男生是不是也喜歡自己時提到一些細節(jié),比如她坐在沙發(fā)上時會把腿搭在一邊,有一天男生把一個小凳子放在那里,和我的朋友說這樣她以后可以把腳搭上去。當時我們覺得這個細節(jié)很甜,因為他能感知到她很細節(jié)的動作。
尹清露:麥麥要的還是對方充分地了解自己,甚至要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這里面也包含了一層女性的被動,大部分男性如果想要什么東西可能直接就說了,或者直接就去驗證了;但女性往往會有一種欲說還休,想要探出那一步但是又回來了的繞圈子的過程,她不會直接去驗證,這反而就無限地加重了自己的被動吧。?
03 又煩又上頭,我們看離婚綜藝
尹清露:我看這個綜藝不久,感受有點矛盾。一方面覺得確實很上頭、很好看,另一方面覺得厭煩,不想去看?!对僖姁廴恕纷罱谖⒉┥媳粡V泛討論,我有時候會避免去看這些內容,一方面我能理解大家癡迷于討論婚姻關系這個點,可是另一方面,討論的最后達成的共識還是“女性要覺醒,女性要清醒”,并沒有解決什么非常實質的問題,好像大家一直在圍繞舊的問題打轉。
徐魯青:我的感覺也是很煩,比如觀察室的嘉賓們一定要把節(jié)目里的一舉一動上升到很高的層面,就像一心理咨詢就談原生家庭和童年創(chuàng)傷。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斯曾經說,現代社會的親密關系開始被心理學和自我修復占領,使得關系中的沖突被視為“需要解決的問題”,而不再僅僅是生活瑣事。我覺得這是一種過度療愈或者過度心理咨詢化,人的情感是經不起這樣的分析的,把任何一對夫妻作為病理對象分析,你可能會發(fā)現大家都有病。
陳璧君:是的,我之前看于祥宇的脫口秀,他諷刺的就是大家張口閉口都是原生家庭創(chuàng)傷,好像把一件事情放到放大鏡甚至顯微鏡中解構,可即使你認知到達了某個程度,你的生活還是那個樣子,你要面對的人際和婚姻關系依舊如常,這種割裂感其實會對自己的認知產生一種適得其反的效果。
除此之外,這種配備了觀察員的真人秀形式,好像會激發(fā)我們做題的沖動和激情,對即時對話和畫面中呈現的一切細節(jié)、心理做觀察;但另一方面,作為客體被觀察的這些人都是明星網紅,他們完全可以自主選擇以什么樣的形象出現。所以,當我在看這類切口非常狹小、焦點非常明晰的情感觀察類綜藝時會感到很焦慮,我一旦投入了就忍不住跟那些觀察員一樣去分析,但分析完了我又覺得更煩了,因為這些看起來好像更高分辨率的畫面并沒有使我們抵達事情的實質,反而模糊了虛擬和真實的邊界。
董子琪:我不太想看這檔綜藝是因為我身邊還真的有挺多人離婚的,有時候看這個會覺得難過。這可能是一個挺常見的處境,大家各有各的困境。這類離婚綜藝把每個人都放大了,但當我們自己回過頭來看自己的生活,可能也會有一些不堪放大的地方。?
不過我確實覺得這個綜藝還是有一點點意義的,因為相比于結婚,離婚的人是通過舍棄人生的一部分來達到拯救自我的目的,所以更能顯現出自己的冷靜和對自我的追求。
《五四婚姻》這本書中第一樁離婚案例就是徐志摩,他的離婚宣言震耳欲聾——這個婚我離定了,我要做這個現代史上第一位離婚的人。他認為這件事是他文明的自我象征。發(fā)展到今天,我覺得這些藝人很多時候還是沿用著同樣的敘事套路,比如黃圣依,有人甚至說黃圣依是在浪姐中埋下了自我覺醒的種子,到了這個戀綜里面就爆發(fā)了,還給她編了一套成長的個人心路歷程,但這套敘事全部都是通過綜藝這種娛樂形式表現出來的。我確實覺得這是一個很成熟的故事模式,并且大家也期望從里面看到自己婚姻的影子。
尹清露:為什么大家現在更喜歡看離婚綜藝,或許就是因為離婚綜藝特別能凸顯人與人真實相處的面貌。戀綜里可能充滿了荷爾蒙、多巴胺,嘉賓間的相處是展示自己最體面、最光鮮的樣子,甚至會強調階級、學歷等等,所以才會有人調侃怎么沒有“二本戀綜”。可是離婚綜藝里不論明星或素人,大家都是很真實地在相處,我覺得人是很喜歡看這種真實相處的。
我前兩天跟同事聊天,她說現代人喜歡用一種標簽和理論來解釋自己,但很多時候事情其實很簡單:我愛她,但我被她傷害了。包括《再見愛人》的制片人也問過這些嘉賓,“拋開種種附加條件你們是否還愿意共度余生?”我覺得這是一種永恒的人之趣味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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