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張旭 趙孟
界面新聞編輯 | 劉海川
二審判決剛結束,郭剛堂就帶著幾個朋友前往新疆阿克蘇,準備下一場助農直播。
2024年10月30日下午,郭剛堂之子被拐案二審在山東聊城宣判,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對呼富吉、唐立霞拐賣兒童案作出二審宣判,駁回上訴,維持死緩、無期徒刑原判。
這一天,郭剛堂等了27年,距離郭剛堂之子郭新振被找到,也已過去1197天。但這并不是終點。
1997年9月21日,郭剛堂年僅兩歲半的兒子郭新振被拐。此后的24年,郭剛堂開始了漫漫尋子路。郭剛堂騎上摩托車,車后插著一面旗子,旗子上是孩子兩歲時拍下的一張照片,期間騎行50萬公里,去了除西藏以外的全國所有省份。2015年,郭剛堂的這段經歷被改編為電影《失孤》,轟動一時。
如今,被動尋子的生活已經結束,郭剛堂一家人終于可以團聚。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已完婚,妻子張文革也于近日去北京二兒子家中幫忙照看孫子。郭剛堂形容這是“幸福得兩地分居”。小兒子則上高中二年級,郭剛堂自己也找到了新的奮斗目標——農產品帶貨。他想用余生盡可能彌補家人,讓家里生活好起來。
而作為天涯尋親志愿者協(xié)會會長,想到那些仍在暗夜跋涉的尋親家庭,郭剛堂無法立即轉頭無視。他甚至希望以減輕懲處的方式,換取人販子交代更多被拐孩子的證據(jù)。
不會停止尋找證據(jù)
“心情比一審的時候要平靜許多,但也滿懷期待?!惫鶆偺谜f。
在這次庭審現(xiàn)場,郭剛堂提交了呼富吉拐賣兒童的最新證據(jù)。該名被拐孩子早于郭剛堂之子郭新振兩個月被找到。
“失望的是,公安機關偵破來看形成不了閉環(huán),證據(jù)方面稍顯不足。但我們也能理解,畢竟偵辦二三十年前的案件,還是要有一些時間來查驗的?!惫鶆偺谜f。
2023年7月7日,此案一審在聊城市中院開庭審理。
聊城市人民檢察院指控,1997年至1998年期間,被告人呼富吉、唐立霞以出賣為目的,拐賣郭剛堂的兒子郭新振等4名兒童;2001年,呼富吉又與他人(另案處理)以出賣為目的,拐賣1名兒童,應當以拐賣兒童罪追究二人刑事責任,但并未當庭宣判。
同年12月27日,該案一審迎來宣判。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拐賣兒童罪判處被告人呼富吉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對被告人呼富吉限制減刑;以拐賣兒童罪判處被告人唐立霞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法院同時判令被告人呼富吉、唐立霞共同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物質損失人民幣50余萬元。
經法院審理查明,1997年至1998年間,被告人呼富吉和唐立霞以出賣為目的,拐賣郭新振等4名兒童。此后在2001年,呼富吉還伙同他人以出賣為目的,拐賣兒童楊某羽。法院認為,被告人呼富吉、唐立霞以出賣為目的,共同實施拐賣兒童行為,拐賣兒童4人;呼富吉伙同他人以出賣為目的,拐賣兒童1人,二人的行為均構成拐賣兒童罪。法院根據(jù)兩被告人犯罪的事實、性質、情節(jié),作出上述判決。
一審現(xiàn)場,被告人呼富吉當庭表示上訴,唐立霞則表示認罪認罰。郭剛堂此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最初得知一審判決結果很憤慨,在他看來,呼富吉有拐賣兒童、盜竊、敲詐勒索等多起案底,一審被判處死緩自己無法接受。而唐立霞此前被公安機關抓獲后,卻未交代拐賣他兒子的犯罪事實?!澳菚r候如果說了,我是不是就少跑二十多年?”對于唐立霞的判決結果,郭剛堂認為沒有達到其預期。
時隔8個月,今年8月22日,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對該案二審開庭審理,并未當場宣判。同年10月30日,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對呼富吉、唐立霞拐賣兒童案做出二審宣判,駁回上訴,維持一審原判。
“呼富吉根本沒有任何的悔罪認罪態(tài)度,但是在二審的時候,他還是承認郭新振是他拐賣的?!惫鶆偺梅Q,“他有所懼怕,我們就要把他的黑手直接關到籠子里,即使滋生邪惡的想法,也不能將其付諸實施。因此,對于以后作奸犯科者,只要從籠子里向外伸手,任何人都有權利給他砍掉?!?/span>
庭審結束后,郭剛堂也記不清到場來了多少家媒體。十幾個尋親家庭站在郭剛堂身后,對于這一判決結果,大家都在意料之中。但就像郭剛堂接受采訪時說的,“我不會就此停止,會繼續(xù)尋找呼富吉的犯罪證據(jù),也會像電影《失孤》里的雷澤寬一樣,繼續(xù)‘在路上’。”
對于這次的判決結果,郭剛堂坦言不會和大兒子郭新振交流?!懊看伍_庭,我都不會和兒子交流這些,畢竟他也是受害者。我認為一是于事無補,二是他本身也是在教孩子讀書,過多讓他內心去糾結添堵,不太好。”
“不能握得太緊”
山東省聊城市李太屯村是郭新振當時丟失的地點。
1997年9月21日下午5點多,在山東省聊城市李太屯村,郭剛堂的妻子張文革帶著兒子郭新振串門回家時,有幾個小孩在家門口玩耍,郭新振也想去一起玩。張文革給了他一根竹竿就讓他自己出去玩了。到了6點左右,張文革炒完菜出來找孩子,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了。
此時的郭新振才兩歲5個月大。作案人員就是郭新振被拐案的嫌疑人之一唐立霞。
郭剛堂回憶當時情節(jié),自己得知孩子被拐之后,整整找了一夜。妻子張文革也因孩子被拐焦急地在地上磕頭,祈求大家繼續(xù)幫助自己找兒子。當時,最多尋找孩子的人數(shù)達幾百人,但始終未能找到郭新振的下落。
殊不知,唐立霞當天帶著拐騙而來的郭新振,迅速攔了輛“面的”,來到聊城一家賓館跟呼富吉碰頭。兩人帶著2歲5個月的郭新振,去往呼富吉老家河南省林州市,以15000元的價格賣給附近村民郭某。
因郭某付了兩千元后一直拖欠不給,四個月后呼富吉要回孩子,將郭新振送到附近村民程某處,讓其幫忙送養(yǎng)。程某不想幫忙,幾天后就讓呼富吉帶走郭新振。直到半年后的1998年2月14日,河南林州一村民以6000元的價格將郭振買回,一直長大成人。
直到2021年7月,郭剛堂在公安部組織的“團圓”行動下,才與郭新振在聊城相認。
在2022年的庭審中,唐立霞曾承認,她多年前曾看到過郭剛堂在全國騎摩托車找孩子的新聞,孩子被拐的時間和地點跟自己拐走的那個孩子相似。但因為她自己在2002年有了孩子,如果考慮自首,孩子就沒有媽媽了,一直逃避公安偵查。
“她如果能早一點自首,把消息告訴我,我就能早一些跟郭新振相認,回歸正常生活。”郭剛堂說,找孩子的這二十多年,他有太多遺憾。兒子被拐時,郭剛堂剛通過拖拉機跑運輸掙了些錢,家里當時已經有5萬元存款,日子比當?shù)睾芏嗳思叶歼^得好。兒子被拐走后,他為了尋子,變賣了拖拉機。后來老二和老三出生,家里過日子非常拮據(jù),一度欠債數(shù)十萬元。
認親成功后,郭新振表示,養(yǎng)父母年齡大了,得照顧他們,他最終選擇留在河南生活。
對于目前和大兒子的相處狀態(tài),郭剛堂坦言,需要交給時間去融合一些情感。
“有人會說,怎么孩子好久沒來了?”郭剛堂表示,我們也能理解:“孩子一個月工資四五千塊錢。驅車200多公里,高速費需要100多,再加上油錢,單程的話大約需要200多,這來回就要四五百,再加上孩子也不能空手來,買一些禮品就要花費100多?!?/span>
“我們不去渴求這些東西,他來了也有自己的房間,也會在這里住一段時間?!惫鶆偺谜f,作為父母,三個兒子都是心頭肉,我們都非常掛念?!翱偟膩碚f,孩子畢竟也隨根兒,我們對于他沒有太高的奢求。”
而對于和郭新振養(yǎng)父母的相處,郭剛堂表示,他并不愿意把收養(yǎng)被拐孩子的人稱為“養(yǎng)父母”,更多的是“買家”的稱呼。但畢竟是為了孩子,“該包容的,我們都包容了,該退讓的,我們也退讓了?!彪m然作為生父母有諸多無奈,但畢竟孩子和他們有感情基礎,只能選擇尊重孩子,“手里握沙,我們也不能握得太緊,畢竟24年不是在家里長大。”
“據(jù)我了解,有的孩子被找回來,不體諒不理解的事也有?!惫鶆偺谜f,有時候連吃一頓飯這種普通的事情都無法做到,“我想這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
正如兒子郭偉新在《在路上》說的,在很多人心中,認親就等于大團圓了,之后就鮮少關注了,實際上,這才僅僅是個開始。郭偉新很想做一項社會調查:那些年找到家的被拐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融入原生家庭了嗎?和父母家人關系如何?適應新的家庭關系了嗎?
“交代更多孩子下落可減刑”
在尋子路上,郭剛堂并不是一人。與他一起感受苦痛的是眾多來自各地卻又心懷同一目標的尋子家庭。
“相對生活穩(wěn)定的家庭也有,但確實是極少數(shù)?!惫鶆偺迷趯ぷ?4年當中接觸了不少尋親家庭,“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span>
郭剛堂稱,丟失孩子之后,首先要過的是家庭這一關。“相互指責、情緒偏激、來回抱怨基本是夫妻兩人的常態(tài)。這時候情緒無法控制,夫妻互相猜忌,可能就會導致家庭破裂?!?/span>
“另一個關卡是逢年過節(jié)。別人闔家歡樂,反襯自己家的孤獨。”郭剛堂在尋子24年當中不過節(jié)日,親戚朋友也不會主動找他。直到2021年郭新振被找到,家里才開始正式過春節(jié)。但郭剛堂心里明白,還有無數(shù)沒有找到孩子的家庭每到此刻倍感煎熬。
尋子24年,郭剛堂見過太多尋親家庭走向毀滅的悲劇。有的父母生病去世,有的因承受不了喪子之痛,早早了結了自己。
2006年春節(jié),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悅中,家住貴州都勻的宋懷南卻選擇結束生命。1991年,宋懷南的孩子宋彥智丟失,此后的15年,他和妻子張雪霞一直跋涉在尋找孩子的路上。
張雪霞后來才知道,當日丈夫外出快要回到家時,看見一個3歲多大的孩子,誤以為是自己丟失的孩子,將其抱在懷里,卻被對方的家人當做人販子,遭到打罵。無人知曉他在內心經歷了何種痛楚。宋懷南沒有走向家的方向,而是爬上一棟高樓,一躍而下。
張雪霞懷著悲痛繼續(xù)尋找孩子,終于在2016年3月尋子成功。
另一位罹患癌癥的母親告訴郭剛堂,她可能等不到孩子回家了,希望在她死后,郭剛堂出去找孩子時,幫忙帶著她尋子的廣告牌?!昂芏嗪⒆颖徽业降臅r候,家已經沒有了,只剩墳堆。”郭剛堂說,“我們因苦痛走到了一起,已經超越了血脈親情?!?/span>
為幫助更多的家庭,2014年,郭剛堂在其家鄉(xiāng)山東省聊城市成立了天涯尋親志愿者協(xié)會。協(xié)會志在幫助被拐賣的婦女、兒童及有精神疾病的非自愿離家人員尋親歸家。
對于人販子,所有尋親家庭都懷有嚴懲不貸的決心。另一起余華英案受害者楊妞花則強烈要求,將人販子判處死刑?!皸铈せㄟ@孩子非常不容易,受到了很多挫折。我記得前幾年,她線上聯(lián)系我的時候,她問我:‘郭叔我該怎么走?’”
“我覺得她對余華英的恨不是說單單讓她受那么多的凄苦。她是帶著包含自己在內的17名被拐孩子對人販子的恨意去希望法律嚴懲兇手?!惫鶆偺谜f。
“但上次圓圓和豆豆媽媽(尋親時認識的丟失兩個孩子的母親)和我說,‘老郭,我的孩子還沒找到。如果呼富吉真判了死刑,我家圓圓豆豆是他拐走的,豈不丟失了最關鍵的線索?’”郭剛堂表示,他要考慮的更多一些。
兒子找到以后,那些仍在路上的尋親家庭,依然是郭剛堂心頭無法卸下的重擔。即便與人販子不共戴天,但在法庭上,郭剛堂仍希望能夠通過減輕對人販子的處罰,來換取其交代更多被拐賣孩子的線索。
“只要他愿意說,我應該是沒有任何的異議(減刑),因為我們也不排除他是不是第二個余華英?!惫鶆偺酶嬖V記者,“寧肯讓他說出更多的有效信息,也比給他判極刑更重要。”
找回失去的24年
10月29日,記錄郭剛堂24年尋子經歷的新書《在路上》出版。至于銷量如何,郭剛堂本人也不清楚,只記得將新書掛上了“小黃車”,當天賣了100多本。
郭剛堂說,大概是疫情剛爆發(fā)時期,產生了想要將自己這24年經歷寫出來的想法。無奈的是,“每每想到當時的場景以及心中苦痛就很崩潰,無從下筆?!?/span>
“現(xiàn)實發(fā)生的很多崩潰場景在書中沒被刻畫出來,還是想要給大家呈現(xiàn)一些積極正向的內容。”郭剛堂坦言,每每想到哪些經歷,忍不住落淚,心中也有糾結,甚至后面改成了第三人稱,寫了幾萬字又寫不下去了,害怕讓讀者覺得是“傷春悲秋”。
郭剛堂二兒子郭新偉寬慰父親說:“其實不是這樣子的,讀者看到了之后,擁有更多的是面對困難的勇氣,坎坷之后怎么邁過?!焙竺?,郭剛堂口述,由郭新偉記述,兩人共同完成了這本近14萬字的作品,用郭剛堂的話來說,“也算對尋親道路的一個總結?!?/span>
郭剛堂坦言,這24年的尋子經歷,不亞于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中記述的痛苦,“甚至比他們書中呈現(xiàn)的還慘?!?/span>
回想這24年,郭剛堂為了尋找丟失的孩子,父母70多歲還要打工補貼家用,妻子整日以淚洗面,活在愧疚之中,兄弟姐妹也要幫忙背負債務。一家人原本幸福安寧的生活從此天翻地覆。
郭剛堂表示,想要用余生盡孝,陪陪自己的父母,在他們能走動的時間,帶他們去看看風景。
對于自己的妻子,郭剛堂也是滿懷愧疚。郭剛堂在外尋子多年,張文革在其背后默默支持,照顧著家里的兩個兒子,為貼補丈夫路上花銷,還專門學了聊城當?shù)氐膫鹘y(tǒng)特色手藝——葫蘆雕刻,所以郭剛堂在尋親路上賣葫蘆也能掙得一些收入。
“我和妻子是經人介紹的,沒有感情基礎。但現(xiàn)在不只是夫妻感情了,更多是惺惺相惜。”郭剛堂打趣道,我最近也在看中微子之類的相關知識,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找她。
聊到自己的人生下半場規(guī)劃,郭剛堂說,繼續(xù)自己的直播助農事業(yè),去田間地頭感受不同的風土人情,賣賣農產品,做一個幸福的菜販子。
如今,郭剛堂的直播助農事業(yè)蒸蒸日上,此前尋子路上所欠的外債也在10月初全部還清。郭剛堂說,自己選擇賣菜并不是為了賺錢,這對他來說是一種享受?!叭绻胍嶅X,我大可不必選擇賣菜這個行業(yè)。我就是覺得出點汗、做點事,心里更舒服、更踏實?!?/span>
今年9月,郭剛堂升級為爺爺,妻子張文革也前往北京幫忙照看孫子。
“這一切都剛剛好,所有的一切都在路上?!惫鶆偺谜f,現(xiàn)在的每一天都有意義,自己也要努力調整好身體,用后半生陪伴家人,“我的后半生幸福才剛剛開始?!?/span>
正如郭剛堂在《在路上》寫的:“用24年、50萬公里找到孩子,再用余生找回那24年?!?/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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